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键器·刑天心2
小椴
本文总字数:26052
文◎小椴 图◎卢波
估计《键器》会让编辑陷入“什么是武侠”的两难吧?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江湖永远浪漫,而武侠不过是写“那些弱势群体里的强势个人”,写不甘者、写嵯峨者、写畸零者、写那种“想起多年以前,曾经为你一战”焚心蚀骨的激越,拔出的是剑、是笔、是匕首还是左轮没什么相干。但也许读者会有养成性的审美代入套路。可酒楼茶馆、风晨雨夕,并不是这些才是唯一的甘苦途径。如果城里哪个陌生的街头下起一场彩色的、塑料的雨,如果雨中的那个少年有他这个时代的邂逅与挣扎,如果他轻声说“我是杀马特”,且拔出属于他的键——那在我而言,江湖如旧,一切都会变,但情感仍在。
——小椴
系列介绍
“键器”系列《刑天》(第一卷)刊登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年5月下。在南中国的浮氏实业园区中,看似普通的技工舒桐跳楼自杀事件却招惹上了江湖。浮氏产业的老总把他唯一承认、能力超强的儿子林亦可派到了前沿处理此事;背景惊人、特例独行的女记者罗斐因偶然见到了死亡现场也插手调查此事。浮氏想保住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在林亦可、罗斐斗智斗勇时,一个在网吧任人欺凌的少年却在得知舒桐自杀后,打电话告诉罗斐,他誓要掀翻浮氏……
第一章:存在
在遥远大洋的另一端,安第斯山脉南段海拔2200米高的悬崖上,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独自操控着轮椅,滑入了那个阔大的平台。
他未遵医嘱,没戴那顶让他厌恶的羊绒小帽儿。
他在驶向一派长风里。
随着轮椅的滑动,老人膝上那条彩色安第斯山民风格的毯子随风鼓起,蓬然欲飞。
平台上空无一人,他轻轻按动了轮椅扶手上的一个遥控按钮,只见他的正前方,一大片水幕喷涌而现。
那水幕阔达二十尺,被风吹着,像一块抖动的布。紧接着,那水幕上缓缓地显现出图像。
老人林孚盯着水幕上的图像看去——他冒着如此大风来到这平台上,不是为了看那笼罩在他四周穹庐样的天与鬼斧神工的山,而是看向水幕。而水幕上的图像同样是风景,显现在他面前的也不过是他所拥有的这整个“浮丘”,以及它周遭一切的景象。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脑中想起当年他还年轻的时候,有个女孩儿曾一度想得到他的爱。
“然后呢?”年轻的他问道。
“然后,我想天天躺在你的怀里,舒舒服服地看我最喜欢的爱情小说。”
老人的唇角无声地扯动了下。
整个浮丘与它四周的环境,包括悬崖、山峦、高天、飞鸟……都以3D的形式在水幕中拉阔着镜头,旋转着,推进着,巨细无遗地把这环境二度呈现,直到焦点锁定在老人正坐着的那个位置上。
只是水幕的图像中,他坐着的那个位置上,空无一人。而实景中,他正在这里存在。
——什么是“存在”?
老人的脸上千涩地笑了下,带着点揶揄似的神情。
——什、么、是、“存、在”?
其实万物永远存在。就比如他现在死了,随着他死去的还有他全身大概四十万亿个细胞。可构成细胞的原子不会死去,粒子也不会死去,它们还会存在。
也许,它们才是更本质的“存在”。
老人看着水幕,却不像在看那水幕,而是把目光透过水幕看向远处,可他看的又不是水幕后面的那山、那云与那铅灰色的天。
他老了,表层视觉已经模糊,可更深刻的视觉像在表层视觉退化后才真正显现出来。如果——他看世界能以原子为单位,会看到何种景像?
他眼前仿佛看到了论万亿亿亿……计的原子,和构成他们的各种基本粒子,以及原子之外的那些光子、介子、轻子、强子……所有这些顽皮的小家伙们是如此寂寞而又不甘于寂寞,在时间那阔大无畴的匹练上,它们有时聚合成石头,有时聚合成树,有时聚合成星球,有时聚合为花鸟,当然,偶尔也会攒成一个人……而一旦它们玩儿厌了,不耐烦这个序列了,不打一声招呼,就那么消散了……那些石头可能就变成了沙、炼成了矿;星球可以红巨、可以白矮;树可以转化为煤;而人将死去、腐烂。
世界万象不过是这些粒子的一场游戏。
而人活在这万象中,谁又知道自己的前生是什么?谁又知道自己的后世是什么?仅按物理学的眼光来看,万物确实永远存在,只不过变了形态。
可难道只有它们才能“存在”?
那“我”呢?
一念及此,那个大大的“我”字像突然在虚空跳起。它不依纸墨,不凭笔砚,自从创生以来,就可以无维而生,凭空而在。
老人看向水幕后的虚空,就像那里悬着一个巨大的“我”字。
——如果那些粒子才是“存在”。
——那“我”又何在?
老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活到这把年纪,他已能明白:“我”不过是偶然,是亿万万个原本无序的粒子偶然间攒出了一个序列。它们偶然兴动,也就攒出细胞了,继而攒出个脏腑了,继而又攒出一个人了。而世间所有一切都不过是序列,是粒子以不同方式排列出的一个个特有序列:比如石头;比如草木;比如人。
那么,那些个粒子凑成一个人的几率有多少?而在这少之又少的几率中,变成一个“我”的几率又有多少?
这是林孚活到八十七岁时才终于可以醒悟并确定的一件事实:“我”是那万千无羁粒子偶然攒成的一个序列而已。
它出现的概率是如此的微弱而单一,也正是为此,这场“我”,这场生命,才会让自己如此留恋。
四十年前,在林孚第一次接触电脑,了解了“二进位制”后,仿佛有一道幽暗的大门猛地在他心底打开。
他明白电脑执行的其实不过是一个个数字的序列,简单的“0”和“1”而已。而人本身也不过是一个独特的序列。不过,这个并没让他烦恼,因为若真如此,那“永生”还会遥远?
他体内的四十万亿个细胞有一天确会不耐衰朽、分崩离析,然后它们会腐败消散,化为粒子,重返万物间循环。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那又不是“我”!
“我”既然只是个序列,那它就并不需要依附那些特定的粒子而存在。只要序列在,“我”就还在,随便用什么介质承担这个序列都可以。
——唯一的问题不过是,你怎么才可以做到,把人的思想,这奇异的序列可以尽量不失真地保存下来。
把“我”搬一个家,比如搬到电脑中去的话,在理论上又比输入一串长长的命令执行符困难多少?
想到这儿,老人的唇角微微地笑了。
他的皮肉可以老,脸上可以长斑,各种皱纹可以雕刻满脸,可笑不会。
笑是一个序列,如同一个概念。
它可以不老。
因为它即是承认,也是反抗,是可以反击那些没心没肺的“粒子式存在”的一种存在!
他扫眼望向四周的山峦,没有在任何具象上停留哪怕半秒。
他知道自己的永生之路何在,也知道如同自己这具肉身一样,四周的一切早晚会尽成废墟——生命不过是在永恒中不断折腾的废墟道场。在那硕大无朋、远胜恒河沙数的粒子世界里,生命不过是一个个独有序列用废的祭坛。
他看着身边这些终将成为废墟的一切,不能容忍自己被那些微小的粒子所玩弄,脸上冷冷而笑。
——那又有何妨?反正“我”将永在!
水幕上的景象突然变了,这突然闪现出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他本以为一切都在按序运转。他已把唯一承认的、能力超强的儿子派赴去了前沿战场。以那个儿子的能力,本该可以掌控好这一切。
可水幕上那画面已切换到“冰丝试验室”。
——是因为自己想到了“废墟”两个字吗?
老人心里茫然了下。
画面里的“冰丝试验室”此时正像一个有机体一样,正在无可挽回地崩解,走向废墟般的存在!
然后,林孚猛地听到隐藏在平台下面的高保真扬声器里传出来一个年轻的、甚至还稍显稚嫩的声音在怒吼:
“老子不管了,老子掀了!老子要他妈的都掀了!”
第二章:废墟
那句话,同样也在罗斐耳边回响。
此刻,她正站在浮氏工业园。
她无法相信自己眼前的竟是浮氏——以规划严密、园区整洁、号称“管理的极致是有序”且以此自夸的浮氏。
浮氏是什么?是一个可以把一个又一个水泥盒子垒在一起,聚合成空间,然后从那些水泥盒子里掏出一个个新奇电子产品的大企业。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每个人都看到他们确实做到了。
可眼前的这个浮氏……
罗斐出于职业敏感,第一个念头想到的居然是:如果要用文字描述眼下这场混乱的话,她该怎么写?
一个多小时前,在那间私人公寓里,林亦可顾不得满屋电器的鸣响,接了电话后,飞快地穿上衣服就冲了出去。
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他根本无暇理会刚才还跟他有过鱼水之欢的女人。
罗斐站在满屋里鸣响的电器中间,呆了一下。接着,她冒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浮氏工业园也遭到了袭击?那肯定还有所谓的“冰丝试验室”!而与这个公寓相比,只怕那儿才是真正的主战场。
看林亦可刚才接到电话后的神情,那儿肯定已经乱套了。如果那儿乱了套,那安保说不定也乱了套——那现在岂不是去查探的最好时机?
林亦可离开不到两分钟,罗斐在深夜的街头幸运地拦下了一辆的士,让司机马上开往浮氏工业园。
还没开到,就见到一辆辆警车、一辆辆救火车与一辆辆救护车在自己身边呼啸而过。
连见多识广的夜班司机都开始吃惊了,口里喃喃着:“怎么了?爆炸了?起火了?怎么像遭遇了恐怖袭击似的?”
他当然不能想象。如果罗斐没有经历过刚才那一幕,她自己也完全不能想象。
更难以想象的是那种鲜明的对比:满屋子电器的爆裂声中,她耳边似乎还在同时回响着那晚好容易接通的电话——电话那头,一个想来瘦小的少年正被人拖到网吧外,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殴打,那一下下拳头落在皮肉上发出的闷响……
她怎么会想到,就是那个少年,就是那个挨打的孩子,居然能对整个工业实体发动如此大规模的袭击!
而他刚说:“他们把我哥的胳膊给锯了!”
她瞬间理解了那种愤怒。想起自己在北大医院看到过的、那如此均匀而且对称的躯体,竟然被残忍地锯下一条手臂,她就觉得:不、能、原、谅!
可她没想到浮氏工业园会乱成这样。
她在园区外一千米外被迫下了车,车根本就开不进去。
——设想一个十余万人的密集区里,所有人都炸了锅会是个什么样子!
——道路已经拥塞,到处都是不明状况、饱受惊吓的人们。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慌乱,因为从工业园的广播系统中,警报声一秒没停地在那里啸响。
罗斐完全无法往里走,好在这儿曾是她的报道重点,对路况很熟,顺着几条小巷子钻过去,就到了工业园边的一座小山脚下。
她顺着台阶爬上那座小山,小山上有个浮氏出资修建的观景台,整个浮氏就一览无遗地呈现在她面前。
然后,她看到整个工业园区像是对着她眨了一下眼。她从没看过这么多的——一整个工业园区的路灯——约好了似的,一齐对她眨眼!
耳边,是所有广播汇成的声浪;似乎整个园区附近,所有的手机一齐被拨响了,那么多混乱的、各种歌曲、各种音效的铃声一齐鸣响。
那个网吧里的少年为这一切准备了多久?
一个星期?他用一个星期就策划好了如此大规模的攻势!
“这是……一场战争吗?”站在深夜的浮氏工业园旁的小山顶,罗斐犹疑地问了自己这么一句。
罗斐没能如愿混进内厂区,找寻到冰丝试验室。
因为,路上,她遭逢了另一场小小的“战争”。
浮氏的外厂区已近失控,所有的安保人员都乱套了,因为他们严重依赖的电子监控设备都已失控,包括电子门禁。
如果是往常,没有预约登记,就这么混入浮氏工业园是不可想象的。但今天,罗斐轻松地做到了。
可靠近内厂区时,罗斐感受到了林亦可的反应速度:通往内厂区的道路几乎都被人密切地把守着。相比喧闹的外厂,内厂此时安静得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罗斐在外厂区寻找小路想突破到内厂区,当她转入宿舍区里的一条小巷,猛地发现暗巷里正有两个人扭打着。
那是一男一女。黑暗中,本难看清两人的相貌,好在还有外面大路上传来的一闪一闪的灯光。
罗斐有要事在身,只能匆忙间扫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她记者的素质充分体现了出来。她目测那个女的一米五九左右,腰很细,而臀部很触目。更让人难忘的是,她居然穿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在跟对方厮打!罗斐遗憾自己不能像个正常女人一样一眼看出那双鞋的牌子,可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那双明显是名牌的鞋跟那女孩儿的衣着很不般配,她的裙子分明是廉价的地摊货。
而与她扭打着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有一些谢顶,在这阴暗的拐角里,从那一闪一闪的外面传来的灯光下去看,他那点秃顶的反光格外引入侧目。
只听那女的叫骂:“就这么想把我甩了?你就这么想把我甩了!”
她的臀部虽看着累赘,动作却灵快得跟只猫一样,骂一句手就飞快地挠一下。那男人已满脸是血,低沉的喉咙里发出兽吼般的声音,可打斗中的他分明落在下风。罗斐一眼已经判定:倒不是那男人在相让,而是他真的打不过。
她本已要快步走过他们身边。这样低档次的社会新闻不在她关注的范围内。
可一句叫声却让她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她听着那个男人低沉着喉咙在叫:“璩玲!我让着你,你别以为我真的怕你!”
璩玲?罗斐猛地停住脚。
却听那男人叫道:“怎么?你祸害得一个小子跳了楼,还不够?还要把我祸害死不成?”
这句话明显地挖了那女人的心窝子,她的手猛然慢了下,可能受到这句言语的打击,一下子没缓过神来。
趁着这个空儿,那男人果断地抓住了她的双手。
到底是男人,仗着体重优势,顺势把那女人推倒在地,骑在了胯下。
他得手后并未手软,一巴掌一巴掌地狠搧着那女人的脸。
然后……罗斐就冲了上去。
这不是她这辈子打的头一场架,却是头一次跟另外一个女人联手,跟一个男人打架。
那男人最后且伤且逃,口里骂道:“好!你有本事别叫别的鸡来!算你有种!但我说得没错,你生来就是鸡,一辈子都得当鸡!以后永远都是鸡!”
罗斐意图趁乱突入内厂的计划就这么失败了。
但好在,她找到了璩玲。
就像在一场灾难面前,她终于抓到了可能的祸因。
第三章:女人
“那一天本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璩玲口气轻松地说道。
窗外边的太阳升起来了,照在她对面裂着缝儿的镜子上。
镜子里的她,脸上还有昨夜打架留下的瘀痕。像一场青春灾难的现场,再怎么惨烈,也遮不住那青春的底色。
这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孩儿,罗斐目测了下。
有点儿婴儿肥,乳圆嘟嘟的,臀鼓胀胀的。她的肢体还没生长到最 协调的阶段,可为这青春,罗斐心里还是怅然若失了下。
璩玲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照着镜子。她正往自己嘴唇上涂着唇膏。
罗斐苦恼地看着四周的环境——这里是浮氏工业园附近的民宅地段,错综复杂的小巷,里面都是些“握手楼”。璩玲住的这间出租房大概统共不过十来个平方,还附带一个小阳台,阳台的地面小到只有四块地砖的大小——跟对楼打打招呼,都可以借个火点根烟抽。
她把璩玲从那男人手底下解救出来后,两个人先是依着璩玲的要求去了家通宵营业的小面馆儿。
一碗面璩玲吃得那叫个慢,吃几口把嘴唇上的油渍擦干净了,涂唇膏,然后接着吃,然后再擦,再涂。璩玲一边做着这些举动,一边趁罗斐不注意偷眼打量她。
罗斐这样的衣着、气度,本该是最让璩玲反感的。但罗斐刚才那场生龙活虎的架却打得她颇有认同感。璩玲就这么慢慢地吃、慢慢地琢磨着,也穿插着跟面馆那个满脸烟色的小老板打情骂俏。可这般轻浮的举动都是做给罗斐看的,因为璩玲一边看似调笑,一边把心思全放在罗斐身上,打量罗斐的反应。
罗斐分明听到璩玲心里在说:“这女记者跟我这样的女人能有什么交集?她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呢!”
所以璩玲有意表现得更为轻佻,还跟小面馆老板为一碗面磨起价来。
直到罗斐熟练地掏出一支烟点着,璩玲的目光里才滑过了一丝认可。
那时她们已泡到天边透出了鱼肚白。
璩玲挑衅地盯了罗斐的胸部一眼,目测了罩杯的大小,然后才带着心理优势问:“大记者,想从我身上挖什么料?堕落女子的深巷暗斗……会吸引来一大批读者?你们这些圣女就是靠报道我们这些妓女活下去的?还顺带可以嘲笑我!可这报道我有什么好处,能勾引来好男人找我吗?”说着,她有意夸张地笑了笑,“对我有利,我就任你采访。”
罗斐只淡淡地说出了两个字:“舒桐。”
璩玲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她忽然对罗斐张开手,罗斐愣了愣。
璩玲不耐烦地说:“钱!”她捻了捻手指,“这你都不明白?”
这要求本来是违反罗斐的职业原则的。
可今天,她不想多说什么,从钱包里默默掏出了几张票子。
璩玲一把接过,却摇摇头:“不能在这里说。”
然后,她就把罗斐带回了自己的家里,
让罗斐皱眉的是这身边的环境:床上是衣服,地上是衣服,小小的一个化妆台上堆满了瓶瓶罐罐,一张简易折叠桌上存着好几天来剩余的外卖,据此几乎可以推断出璩玲近一周以来的食谱。更要命的是,那食品旁边,避孕套与卫生巾就那么公然地摆着,还有些是用过了的。
罗斐此时站在门口那方寸之地,不知该怎么往里走——简直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她面前,被一堆各式各样的鞋子与靴子占满。这里也像一场青春灾难的现场,罗斐闭了闭眼,下狠心走了进去。她试图在床边上找个位置坐下,却听璩玲猛然吆喝了声:“别坐!”
喊完她解释了句:“我的床从不给女人上。”
罗斐明白,这一句也是挑衅。她不能动怒,只淡淡地问:“能告诉我,舒桐坠楼那天,你在做什么吗?”
璩玲仿佛没听到一样,对着镜子描着口红,画了又擦掉,擦掉再画。
罗斐冷冷地说:“不想说?那把钱给我拿回来。”
璩玲被激得肩膀一抖,冲着镜子里的对手发作:“凭什么!这辈子,我还是头次赚到女人的钱呢,说拿回去就让你拿回去?”
璩玲转过脸来,摆出一副耍无赖的架势,可看到罗斐那冷冷的目光——她见识过这女人刚才是怎么打架的,想了想,耸了耸肩,冷淡地哼着:“那天,我记不起来了。我想,那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天吧。对了,那天,那个死鬼小子本该来帮我续房租的。要不是房东晚上打电话,我都不知他死了,更感觉不到他死与不死有什么不同。”
罗斐的双眼紧紧地盯着璩玲镜子里的双眼,她在那眼中看到了心防。而如果想掏出实话,她必须攻破这道心防。
所以罗斐淡淡地说:“我去采访过台干的宿舍了。”
璩玲的双肩又轻轻地一抖。
只听罗斐慢慢地说:“据说,那天舒桐跳楼后不久,有个女孩儿从一个台干的房间里尖叫着冲了出来,她全身几乎什么也没穿,只穿了条蕾丝三角裤。她疯了似的就这么在外面跑着……嘴里喊‘该死的是我!该死的是我!’那一天,我想,对某些人好像并不算平平常常的一天吧?”
璩玲的脸色顿时就青了。
只听罗斐狠狠地问:“他跳楼,是因为你吗?”
璩玲的手猛地停住,那管口红在她的手里像瞬间失去了意义。
那僵直的姿势让罗斐心里都升起一丝不忍。
好久,才听璩玲木木地说:“好吧,反正我这一生算是过完了。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我是不是应该感到自豪——有几个女人有幸真的让人为她跳楼?你有吗?你有试过被一个傻子爱上的感觉吗?”
她猛地回过眼,双眼凶狠地盯向罗斐。
“我的大记者,想都不用想,我都知道你们这样的娘们儿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说是来采访我,却把脏水一股脑儿往我身上倒,你装着是为了正义,其实只是因为你嫉妒吧?”
她拍着自己的大腿、胸与臀部:“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是不是让你嫉恨得眼睛都冒绿光了?我听说你去太平闾看过舒桐了。怎么着,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儿不是?他们他妈的居然会放你进去,你跟他有什么关系?却他妈的死都不肯放我进去!嘿嘿,老娘见多了。那小子跟了我,这厂里厂外不知有多少娘们儿气得百爪挠心呢!想着我这烂女人凭什么能钓上他?可老娘就是压了她们一头,压了你们所有人一头,就让你们恨去吧!”
说着,她狂躁地把化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用胳膊横扫到地上。
“这些……这个、还有那个,都是那死小子送给我的!你可能看不上眼,可这是他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二!有人对你这么好过没?老女人!”
罗斐知道不能被她激怒,淡淡地说:“没有。我是没有过,而你,已经失去了!”
璩玲的双眼一瞪,一时,像头发疯的母狮一样地盯着罗斐。罗斐已准备好应付她的崩溃。看她的表情,似乎打算扑过来把自己撕成碎片。
可璩玲爆发的怒火突然向内烧去,她慢慢地蹲下身来,开始呜咽。她哭了几声,紧接着就是哀号。
罗斐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这么哭时所展现的那种生命力,猛地意识到舒桐为什么会爱上她了:这个女人,是踏踏实实、认真卖力地活在自己的情绪里的,那种原始的、泼辣的吸引力,是舒桐这样一个孤儿怎么也抗拒不了的吧?
然后,她的目光扫到了璩玲肥白的胳膊上,上面有针孔。罗斐愣了愣:“你吸毒?”可她马上否定了自己,那些细孔并不是扎在静脉上。
璩玲猛地抬起眼:“吸毒?不,那玩意儿可比毒品厉害。”她似乎已经崩溃到全不设防,“好,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这操蛋的爱情与操蛋的世界,你们活得舒舒服服的人不就喜欢听这个吗?还告诉你一个喜讯,那就是:我相信,他不是为了我才跳楼的!”
罗斐适时地扔过去一根烟。
璩玲接过,熟练地点着,贪娈地吸了口,整张脸一时被烟雾罩着,显得有些浮肿起来。那一刻,她脸上的活力不再,像一具被青春泡涨了的浮尸,因为它那泛滥的欲望与生命力。
“认识他时,我是打算过收心洗手的。”
她长长地喷出了一个烟圈儿。
“哪怕他那么乏味,总是笑笑地不说话。说实话,他那个小模样儿,要真是个什么大明星,演过个什么烂剧,被一帮经纪人啥的宠着捧着,远隔在云端的话,说不定我还会迷他迷得个五迷三道的。可惜他不是,他就是一烂工人,而且脾气好得你可以把他当抹布用。越见他这样,我就越抓狂。一个连床上都单调害羞到只会一种姿势的男人你见过吗?一个总是尊重你的男人你受得了吗?像我这样的女人,什么德性我他妈自己知道,没本事拿鞭子抽我的人,我他妈的是绝对受不了。可敢抽我的人,我想我也他妈的绝对受不了。我是个贱人,同时又受不了自己贱,我这么说你听着是不是特过瘾?
“可是我虚荣……他虽然没钱,但那身子、那脸蛋,都足够看了。可以给所有那些瞧不起我璩玲的人看看:老娘毫不费力就勾到的男人,是你们八辈子也勾不着的。”
可她颓然地叹了口气:“只是,我总能把我已到手的一切都给搞砸了。这是命,我认了。我算计着,等我到了三十岁,人老珠黄,胸口也变成软面口袋,屁股也他妈的坠下去了,那时我就该没一丁点儿自信了,哪怕他还爱我,那也救不了我。我想那时我就自杀。也说不定是把那些该死的男人弄死后再自杀。可再没想到,最后先自杀的不是我,而是他。
“知道我为什么会跟那老王八蛋台干搞上吗?”她挑衅似的看了罗斐一眼。
“你脑子里肯定有答案了,你肯定在想:钱!是不是?你们都以为我跟那老王八蛋那里搞钱,你们的眼里就只有钱、钱、钱!”
她说得愤怒起来,喷了一口烟:“实际是因为,跟舒桐在一起久了,会让你觉得自己总在拿清水洗澡,我怕我忘了在脏水里游泳的本事了!这些男人,现在是可能对你好,可等你一旦依赖上了,就变讨厌了。不是说女人一恋爱就不可爱了吗?等他厌了,说撤就撤了怎么办?不打一声招呼,屁都没一个就走的我不是没见过。我才不要最后混成个痴情惨样儿。
“所以我才找了那老王八蛋。不,是他找的我!至于这个老王八蛋!我他妈要是收过他一次钱倒好了!我差不多是在倒贴他好不好!他可把我害惨了!”说着,她猛地向前一伸胳膊。
罗斐再次注意到她胳膊上的针孔。
只见璩玲满脸愤然:“你绝对想不到,这东西,真他妈比毒品还毒啊!”
“什么东西?”罗斐出于职业本能,感觉终于要接近重点了,她的精神立时高度紧绷起来。
璩玲几近呻吟地哼了一声:“我其实也没搞懂……只听那老王八蛋说,那东西叫做‘冰丝’。说每一根,比他妈的十克拉的钻石还要珍贵。照他的话来说,我卖一万次也不配试上一次。”
罗斐猛地一愣:冰丝!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璩玲像是很厌恶提起这档事,只听她嘟嚷着:“总是你们这些有钱人搞出来的害人玩意儿罢了。我第一次还不知道,出于好奇,他让我试,我就真他妈试了。我哪知道那玩意儿会有这么厉害?他跟我说,这东西比他妈什么东西都妙,跟它比,K粉、麻黄碱又算什么!可那其实就是几根细细的线,细得你的眼睛几乎看不到。”
说着,她狠狠地盯了罗斐一眼:“当然,像你们这些戴隐形眼镜的高级记者更是啥都看不到了。”
罗斐没理她抛过来的这支暗箭,连脸上的表情都没动一下。
她只是问:“这冰丝到底有什么效用?”
璩玲的脸抽了一下:“那玩意儿,不是扎血管的。据那老王八蛋说,这东西是仿生的。它就像是活的,贴上皮肤后,自己会往里钻。而它钻进皮肤后,会直接连接在你的神经上。”
璩玲的瞳孔猛地收缩起来,像两根针。她似乎回忆起来当时那种精神高度亢奋的状态:“然后,它可以把你接入一个什么网络。具体是什么网络我也不知道。可在那里,你真可以想什么就有什么!我真算什么都见识过了,英女王的首饰我都戴过,最关键的是,你还感觉得到它戴在身上的那种质感与触觉。你知道那些名牌吗?我一套套全他妈的穿过了,穿上后跟你依旧光着身子一样。只要连上它,我就可以进入一个自己的别墅套间,那里面什么都有,我感觉自己活得像个女王。而这一切,都活生生的,比你亲身经历还要真实。
“那老王八蛋是个他妈的什么工程师,据他说,他负责的还只是属于女人的这一块儿。他们这整个工程可大了。而我享用的这一切,据说是给这世上最富有的一个华人老头儿准备的。那老头儿快要死了,可舍不得死,他打算把家重新安放在网络里。我跟你说,他们在服务器里建起了一个世界。那真的是一整个世界,而我用过的那个房间……啧啧啧……你做梦怕都想不到的。”
她正在那儿喋喋不休着,一条手机短信的声音打断了她。
那是罗斐的手机,还是罗斐专门设置了特别铃声的号码,提醒自己一接到必须马上阅读。
罗斐打开手机,手机上只有一个字:跑!
罗斐抬起头时,脸色就变了。短信是那个号码发过来的。经历了这一切后,她对那个号码所说的一切都已经没有怀疑。她冲璩玲紧着声音问:“你这房子,还有别的出路吗?”
璩玲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反问,突然间,房间里的那台小电视就点亮了。
它显示的信号居然是房东安置的摄像头。只见楼下的门外,突然多出了几个剽悍的男子,个个黑西装戴墨镜,虽听不到声音,看动作,他们正在“咣咣”地砸着门。
璩玲一时呆住,口里喃喃着:“谁?干什么的?果然这些事真不能说!照那老王八蛋的说法,说出来真会死人的!”
说着她瞪向罗斐:“都是你给我招的祸!”
只听罗斐厉声喝问:“我问你,你这里可还有别的出去的通道?”
璩玲嘟囔了声:“咱们可以从阳台走。”
罗斐已跳起身,一把扯上她,就往阳台挤去。
小电视里那些人已破开了门,竟不顾那个极为难缠的房东,从楼梯上直朝这上面冲上来。
璩玲的应变倒是快捷,顺手扯过了阳台的梯子,在水泥栏杆上一搭,就搭在了对面握手楼的阳台上。然后招呼了一声,就开始往那边爬。
她本以为罗斐会恐高,没想这女记者也身手敏捷地跟着自己爬了过来,过来后,还利落地收了梯子。她们撞开那个阳台通往内室的门,顺着那幢楼的楼梯,急慌慌地往下跑。
好在璩玲一向躲债有术,罗斐跟着她,在七扭八歪的小巷子里沿着几乎没有路的地方跑,还顺道穿过了几家人的穿堂,好容易跑到了外面,扬手拦了个的士,关了门就催着司机狂奔。直到车开到闹市区,两人下了车,嘴里还在喘着粗气。
璩玲弯着腰扶着膝盖,一边喘一边说:“没想到是真的,那老王八蛋叫我跟任何人都不能提这件事,说这东西传出去,是会要人命的。现在,果然有人来了,是浮氏的那些王八蛋?”
罗斐伸手一拉她:“现在没空儿跟你说。你跟我走,你现在很危险,我能保护你。”
没想璩玲猛地一闪,躲开了罗斐伸来的手。
她一闪之后,就开始倒退,脸上挂个笑:“我的大记者,你多半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你保护我?我怕你现在自己都罩不住呢。他们连我那耗子洞都找得着,会找不着你?我还是自求多福吧。”说完,她就要走。
罗斐追着她急急问了句:“你这样很危险。等等,你告诉我,舒桐是不是有个弟弟?”
璩玲脚没有停,回了声:“弟弟?”
罗斐跟上去:“没错,这很关键。”
只听璩玲“噢”了声:“你是说那个小癞猫子呀。”
“什么?你快告诉我他的名字。”
“他叫刑天……”这几个字出口时,璩玲已奔出了十几步远。
罗斐一时停下脚,心里喃喃着:刑天?
马丰的手机响时,他的脸色就变了。短信只有四个字:在一起吧。
那是罗斐发来的。
马丰知道,其实她发的根本就不是短信。他在她手机上设了个紧急呼救号码,只要长按特别键,就可以马上拨出。不过在他这个接收端,为了保密,也为了一点隐约的期盼,他把消息提醒设置成了短信,且设置成了这几个字: 在一起吧…… 看到这几个字时,明知道就有危险在前面等着他,可不知怎么,他的心口还是微微一荡。那点旖旎漾入一个工科男机械般清明的头脑里,像密封的烧瓶里封存着的一口陈酒,不会挥发,也拒绝变质。
第四章:冰丝
那一面墙上挂了好多张显示屏,大小不一,上面显示的都是一篇篇论文:诸如《神经细胞生物电数字化拟论》、《K离子外流作用机理》、《神经网络的拟态化评估》……很多都是交叉学科的论文,游走在生物学与计算机科学间。
罗斐盯着屏幕已看了很久。这些东西都太超出她的专业,她虽然很努力地看着,却依旧满头雾水。
这是一间“安全屋”——那天她向马丰发出了报警信号后,马丰立即赶来,把她带到了这里。
一路上,马丰只简短地问了声:“谁?”
罗斐知道他是问要抓她的是谁。她苦笑了下,她心里有个怀疑,环疑刚才那些找璩玲和自己的人不是浮氏的人——光天化日下,他们一个外资企业应该还没这么胆大。她隐隐猜测,是不是跟自己哥哥手下的那批人马有关。
罗斐的哥哥在秘密部门工作,罗斐当然知道他们的权力有多大。
如果真如她所料,那这件事,真是越闹越大了。
如今她藏身的地方是一个平常不过的小区。
在近千万人口的大城市里,躲在这儿怎么都不会被人发现吧?据马丰说,房子户主的登记还是他继母的妹妹的名字。他说准备这么个屋子,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杞人忧天,没想到“你终于还是出事了。”
接下来,他剥离了罗斐随身带的所有电子设备。这两天,罗斐一直在检索着与浮氏有关的神经科学方面的论文。她越看越是心惊,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个猜想。
这时马丰走了进来,顺便还给罗斐带来了一碗云吞面。他的眼睛向屏幕上扫了一眼,叹了口气说:“你终于开始怀疑自己的神经有问题了?我以为你会一直装着不知道呢。”
罗斐摇摇头:“少闲扯!你总算来了。这里有好多东西我看不懂。来,工科男,我挑出来几篇最关键的,你帮我看看,看能总结出来点儿什么不?”
马丰没拒绝,冲罗斐说了声:“你吃饭,我就看。”
罗斐这次难得的乖,依言去吃那碗便当。她只看到马丰的眼飞快地在屏幕上扫过,表情越来越凝重,不时把鼠标倒滚回去细读。
罗斐三口两口地把那碗云吞面扒拉完,望着马丰问:“你看出什么门道了?”
马丰摇摇头:“神经生物学我不懂。”
罗斐不由一阵失望。
却见马丰出了会儿神,喃喃道:“可如果我猜得不错,那这些论文分明隐隐都指向一个路径……”
罗斐认真地盯着他的嘴,想知道他跟自己猜测的是否一样。
却见马丰挣扎了下,轻声地吐出了两个字:“永生……”
罗斐用手扶了扶自己的脑门儿:“这么看来,我没有疯。要疯,起码不是我一个人疯。要么是你我都疯了,要么就是,浮氏背后的那个林老头子,他是真的疯了!你不是号称IT界的大拿吗?那你跟我解释解释,就当我是个傻瓜一样,用最浅显的话跟我解释下,那个冰丝试验室究竟是做什么的?”
马丰摇头叹了口气:“没准儿,它只是一个搬家机构。”
罗斐的眼里冒出怒气,都什么时候了,这小子还跟自己开玩笑。
却见马丰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慢慢说道:“它存在的意义可能就是,他们想把这里的东西……”拍了拍电脑,“搬到这里。
“也许他们真的做到了。据你所讲的,如果那个什么璩玲没撒谎的话,那他们就是真的做到了。照她所说,冰丝可以连入神经,通过神经细胞的生物电,直接接入计算机。而她相识的那个姘头就是做计算机内部环境维护的。
“这两天我其实也没有闲着,我帮你查了查浮氏创投控股企业的采购记录。你知道,总是有蛛丝马迹可循的。作为一个风投企业,令人意外的是,他们采购了大量的服务器。而这些服务器被布置得遍布全球,从圣加内尔到西伯利亚,到处都有他们的数据中心。
“林老爷子今年多大了?八十六?八十七?这次搬家,他应该不会再回来。因为在那里,他将获得永生。”
正说到这儿,门外忽有敲门声响起。
罗斐与马丰一时不由四目对望。
她记得马丰说过,这个地址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
沉默了下,马丰扬声问:“谁?”
“快递!”
他两人又不由对视了一眼。马丰犹豫了下,还是开了门,他做手势让罗斐躲入卧房。不一会儿他已签了字,关上门,转身回来。
罗斐急问:“谁寄的?什么东西?”
马丰露出一脸困惑的神情:“署名是:刑天。”
拆开快递外面的纸盒包装,剥除掉里面的那层泡沫,最里面居然又是个纸盒。一直剥了好几层,才露出里面那个铝制的金属盒子。
马丰轻轻打开盒盖,却发现其中什么都没有。
他愣了下,看了罗斐一眼:“开什么玩笑?你确定,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黑客高手,他的名字果真叫刑天?”
罗斐点点头。
马丰看着那个空荡荡的盒子很是困惑。他开始试图研究那个盒子,猜想秘密是不是就是这个盒子本身。
罗斐却拦住了他:“我有一个极不靠谱的想法。”
她指了指那盒子说:“咱们得仔细看,我怀疑,这里面并不是一无所有。它装的,可能就是冰丝。据璩玲说,那东西几乎就看不见,而刑天所拥有的,说不定比浮氏所拥有的,更高级一些。”
马丰本要摸向盒内的手立刻缩回来了。
他皱着眉头问:“你真的相信那东西存在?我只知道一些粗浅的神经细胞生物电的知识。它好像有两个电位:当静息电位时,K离子外流;而当动作电位时,Na离子外流;这会造成细胞膜内外的电性不同,所以产生电流,那就是生物电,是人体内神经传输的一种感知手段。可这门学问太复杂,要剖析它,并把它数字化,那除非是有了非常大的突破。我不敢相信真有人在暗中完成了这种突破,为什么他不公布出来?这研究,如果证实,想拿什么奖我看都能拿到的。”
罗斐摇摇头:“如果是纯私人机构资助的研究项目呢?科学家就不具备将它公布的权利了。何况,如果是真的,那么,他们想要的当然不是一个随便什么奖,他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马丰摇了摇头:“如果浮氏真的做到了不仅能捕捉这种微弱的电流,还能把它传导、对接,直接用冰丝作为载体把它无缝转接入电脑,那接口是怎么完成的?这生物电又是如何数字化的,变成计算机可以识别的信号,甚至复制整个人脑运作的机理,直接在芯片内部完成意识的转嫁?这不是简单的生物学,也不是单属于IT范畴,这已干涉到了哲学,甚至严重干犯了科学伦理。”
罗斐摇摇头:“问题不是他们怎么做到的,而是刑天寄这个来究竟是想告诉我们什么。我相信,他寄出这么珍贵的东西,一定会有他的道理。”
说着,她把手伸向那个铝制的金属盒。
马丰想要阻止她,可被她的目光挡住了。
他心里叹了口气。从小时起,他就没有一次成功阻止过她的胡闹,最后的结果总不过是:有坑大家一起跳。
罗斐的手伸向盒内,突然就有几丝寒意浸入了肌肤,感觉像几根细细的丝活生生地钻进了自己的皮肤里。
她冲马丰笑了笑:“有点儿凉。”
她自己都没感觉到,可马丰望着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因为那个笑忽然停住——笑了一半就僵在了那里,就像笑还在,可笑后面的人却没了。
却听罗斐轻声地说了句:“不对!”
他伸手猛抓向她。
只听罗斐喃喃了句:“我感觉,自己正在关闭。”
这是一句很特别的陈述,可马丰瞬间懂了。
他已分明感觉到,罗斐对外界的知觉正在丧失。他上前一把扶住她,见她已说不出话来,而双眼还在盯着自己,直到她的瞳孔都开始慢慢涣散。
她是正在……自我关闭。
第五章:程序
那是一片阔大的沙漠。
——浩浩乎!平沙无垠。
“这是哪儿?”罗斐自言自语地问。
前一秒钟,她还在体验着那种“自我关闭”的幻觉。那一刻,她的心里甚至滑过一丝绝望。时间在瞬间仿佛都静止了,所有的知觉、嗅觉、触觉都慢慢消失不见。她的整个意识都在与自己的肢体切割开来,失去联系。
而当她终于能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沙漠中。
满世界都是黄沙,风吹着沙打在她的脸上,像自己少年时写生过的去处。一眼望去,渺无人迹。
她用指甲狠狠地掐了下自己,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
可眼前的一切却都如此真实,真实到让罗斐甚至感觉,只有自己这个“我”才是假的。
她静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忍受不了那份空旷,大声叫道:“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可话一出口,声音就散了,没入空中,全无回声。
她落入的世界,仿佛名字就叫做“空”。
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恐惧已浸满了她的身体。她唯一可以依持的不过就是:那冰丝是刑天寄过来的,那孩子应该不会害自己。
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
——回哪儿?“家”吗?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有家的。
自从跟父兄闹翻的那一天起,她就觉得自己没家了。现在想想,人只有到真正孤立无依时,才发现自己竟还曾拥有过一切。
可“家”这个字一滑过她的脑海,她猛地惊觉:或许这儿,才是所有人最终的“家”?也是那位林老人想最终搬入的家?
她以前做过社会报道,也忧心、关切过所谓的网瘾少年。可如果他们只是那批最早回“家”的孩子呢?
这感觉带来彻骨的寒意,像要把她冻在当地,直到有个声音在她后面叫:“别走那么快,等等我。”
罗斐回过头,却见马丰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不远处。
她从来没有在这样的背景下看过马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个陌生得令人震颤的阔大世界里,映衬着的不过是这样一个宅男模样的男子,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发型、笑容和言语。
或许自己现在走到的就是世界的尽头,时间的尽头,发展的尽头。而在这最终的尽头,肯与自己相伴的,依旧不过是这个发小而已?
她心里闪过一点儿茫然,可茫然中带着点儿温暖。
“你怎么来了?”她轻声责问。
马丰只看了她一眼,立时去看身外的这个世界。
这阔大无际的沙、天、风、云……似乎把他给惊呆了。只听他口里喃喃道:“这是真的?这难道竟是真的?这世上,果然真有‘大奔’这样的一个局?”
“大弈?”
“没错,就是大弈。虽然,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那只不过是个传说而已。”马丰的语气低沉下来,“你还记得七八年前,你退了学,突然决定南下后,咱们曾有过一段时间失去联系,一共有好几个月吧。”
——其实一共是九十七天,马丰没好意思说出具体的天数,他甚至可以精确到小时,精确到分钟。
他是个理科男,习惯一切都有尺度。没有文艺腔式的地老天荒,他有的只是这一生短短的年、月、日、时、分、秒。可他知道自己这有限的一切是无法满足罗斐那与生俱来的、巨大的渴望的,但那是他一个人的事了,带着点儿命中注定的悲剧味道。
看着罗斐茫然的脸色,他苦笑了下:“噢,你记不得了,也没多大事。那时,你退学后到南方打拼,估计日子过得也很紧张,紧张的人是记不起时间的。那时我……恰好无心工作,天天在网上游荡,顺道还干点儿恶作剧出气,一时顺手就把ELEE给黑了。由此,我在业内也算小有点儿名气。就是那时,曾有个黑客组织打算招募过我。”
罗斐愣了愣,黑客?她很难把自己印象中的马丰跟这个词儿联系在一起。
他一向脾气温和,就像璩玲说的……简直可以把他当块擦桌子的抹布。
“招募你做什么?”
马丰笑了笑:“他们没说。可他们第一句话是问:你想移民吗?”
——他在说谎。
对方第一句话说的不是这个。
那第一句话就是把匕首:“那个女人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然后,马丰就明白:自己的电脑被黑了。自己所珍重的一切隐私在对方面前都已坦荡无遮。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他当年说不定真的会加入吧?
对方第二句话才是“你想移民吗?”
“多少光年?”马丰记得自己当初调侃着回答。
他知道第一宇宙速度、第二宇宙速度、第三宇宙速度……知道想要逃逸地心引力飞出去最少需要每秒7.9公里,可那不够,那还只够飞腾在空中。一场飞行解决不了他的单恋——若要逃离心里的那一点愿力,他想,起码也得个光速吧?
没想对方回答:“如果是另一个维度的世界呢?在那个维度里,远就是近,近就是远。不过,确实可能需要以光速离开。如果,你认同电子的速度接近光速的话。”
——原来他们说的就是这个。
马丰看向四周。
——他们邀约自己去的地方竟是这里。
这儿就是在黑客行内也极为隐秘的传说。传说这里叫做“大弈”,为“嵯峨者”所创建。“嵯峨者”究竟是谁,有多少人,已不可考了。而传说中连接这里与现实世界的人,名唤“渡者”。
自己接触过的就是一个渡者。
只是他从没想到彼岸与此岸的距离并不遥远。
居然只是一根冰丝的长度而已。
罗斐在旁边看着马丰,她的表情中难得地露出一丝无助的感觉:“你可以详尽而又简略地告诉我,咱们究竟在哪里吗?”
马丰还从来没见过她这种表情。这表情像根羽毛似的轻轻地抚入他心底最柔软处。
他轻声地叹了口气:“程序。我们在一个巨大的程序里,不过你不用感到害怕,谁说咱们以前就不是活在程序里?你觉得我们以前活在哪儿?宇宙?银河系?地球?中国?可你有想过,那些粒子、光子、轻子、重子……那个物理世界到底是依据什么规则运转的?你可以说它依照物理定律,那它依旧不过是个程序。我们只是从一个即有程序跳到了另一个未知的程序里。只不过,我们原来所处的关于那个程序的源头有几百万种说法,比如:上帝、大爆炸、盘古……可我们现在处身的这个程序,它的源头只能是一个,那就是:人。”
“人?”罗斐笑了下。这里最缺的就是人,到处都是荒沙,又何来的人?
马丰荒凉地笑了笑:“你听我慢慢说下去,在黑客圈里一直流行着一个传说。说很多年以前……当然是以所谓的嵯峨者纪元了,一个软体高手厌倦了这尘世间的一切,可能是因为被什么伤了心。他在当时刚刚形成的万维网内部,创建了一个‘无’。这个‘无’是所有一切的源头。可以此为始,后来又有一些人加入,这‘无’中就派生了‘有’。如果简单地说,‘无’是基带,是源代码,‘有’则是表象,是感知界。建立后来的这个‘有’的,据说依靠的是‘巫’、‘舞’、‘无’三个大神。此后又派生出了‘大弈’。
“当然,那只是个传说罢了——传说中的‘大弈’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它浮生在电脑网络里,是一种选择过的镜像。据说当年创建者争论的最大议题是:这新的世界,是要复制原有世界的一切,还是要把所有的一切都重新改编、再创。
“我入行时,曾有个大师兄跟我讲起过他年轻时还能接触到‘大弈’这个世界。可后来,这本来在一个极小范围的圈子里开源的东西突然间就闭锁了,具体什么原因也没有人知道。就像一道铁闸从天而降,那世界跟现实世界的所有联系就一下脱钩了。
“现在,我猜想,可能这个原型在当时就被浮氏创投收购了。如果没有他们那么巨大的财力,我想,也没谁能把这里建设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低头抓起一把沙子,细细地在手里揉搓着,轻声感叹着说:“你看这质感,这重量感与这触感,看这不均匀上构建的均匀性!每一粒的沙都有它的独特性,却合成了整个沙漠。这工程,真的巨大得让人无法想象。”
他望着罗斐微微地笑着:“我们现在进入的,该是‘大弈’最原初的模型,它有个名字,叫做‘恒河沙数’,是依着最早的海量计算模式来运行的,是最简单的生态系统。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他创造世界,应该也是从简单开始的。
“而这个世界的建成,据说所有活着的人都算出过力。因为,这世上所有的电子产品在后门都被留下漏洞。这世界所以能建成,是盗用这世上所有电子产品的剩余计算力来完成的。你现在终于明白,你用过的手机为什么会那么耗电,总也顶不过一天了吧?”
罗斐怔了怔。她与马丰相处,很少有轮到他长篇大论,而自己沦为听众的时候。
却见马丰的脖子左右转着,像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罗斐疑惑地问。
马丰竟像忘了她,心不在焉地回答:“如果我听来的不错,那东西应该就在我们附近,它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入口。而我们,应该就在这世界奇特的入口上。”
罗斐已被他引动了好奇心。
马丰忽然牵起了她的手,向一个高高的沙丘上面走去。
罗斐感受着让她步履艰难的沙子,一步一软,那是她曾熟悉的感觉,心里不由疑惑着:这是假的?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能是真的?
他们好容易才走到沙丘上。
——冷!风刮过来时,竟然会有冷的感觉。
罗斐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那这是个需要添减衣服的虚拟世界了?
——这几乎完成了这世上一半人、当然指女人们——对于这个世界是否有存在必要的基本构义了。
她知道自己又在想着报道开头的语句,这种职业病让她自己都很失语。
路走得艰难,罗斐只顾看着自己脚下,却感觉牵着自己手的马丰猛然停住。那手心传来的惊愕的力量如此巨大,以至罗斐马上抬起头,先看了看马丰,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然后,仿佛一个闷雷正打在她的头上。
她的心里浮起了两字巨大的惊叹:妈呀!
她本来以为这两个字早已排除在自己的《辞海》外面了。
只见沙丘的正下方,另一面,伫立着几根巨大的石柱。
那石柱如此巨大,给人的感觉真正顶天立地。而这些巨大的石柱是由不规则的石块堆砌而成的。
它直耸入天,彼此之间的几何排列几近完美,似乎蕴含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像黄金分割、像竹那样,里面仿佛包含着什么神秘的意义。
而在这样一个沙海里,猛然见到这样巨大的文明产物,那种震撼是她前些年的埃及之行都没有感受到过的。
她感觉马丰也整个被震住。
只听他口里喃喃着:“嵯峨者碑!”
——原来这叫做嵯峨者碑?
只听马丰梦呓般地说:“原来所有的源代码都砌在这里。”
罗斐愣了愣,他在哪儿看到什么源代码了?
然后,她才发现,砌成那几根巨大石柱的碎石虽个个形状不一,但隐隐都透着抽象的意味,好像可以把它们归结为两类。
而且那两种形态分别是且仅是:
0和1。
罗斐怔了怔。
在那巨大的具象中看到如此抽象的感觉,就像在茫无涯际的时空里被猛地抽了一鞭子。
而那些大大小小、规格不一的“0”和“1”构成的几何图形,直耸入天,仿佛有一种巨大的迷幻力道,会让人沉沦失陷在那里。
罗斐觉得自己不能被这力道裹挟住,也不能让马丰沉迷在那里面。
于是她轻声地笑了笑:“0和1 7难道创世者居然是个GAY吗?”
马丰也被她惹得“扑哧”一笑,他们两个终于可以从远望中收回目光来。
马丰忽地轻声叫了一声。
罗斐一低头,却见脚下的沙子里竟隐隐地画着一行字迹:你知道,好奇一共害死过几只猫吗?
这是一句留言。
罗斐本能地喃喃了句:“刑天……”
她直觉地感到,这句话是刑天留给她的。
那行字的字迹浅浅,可身边长风滑过,所有字迹旁边的浮沙都在细细地流走,可字迹内的不会。
难道走到世界的尽头,在这最荒凉的去处,她会发现:这个世界最坚实的竟然是字,是语言。
所有算法终究不过是一种语言。
马丰顺着那行字的问号方向望去,他忽然指着前方,冲罗斐说:“看!”
罗斐顺他的指向看去,那儿好像……隐隐的有处人家。
沙漠中的人家跟现实世界的人家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马丰与罗斐相互扶持着朝前走去。
渐行渐近,罗斐的指甲忽紧紧地掐进了马丰的胳膊里。
马丰疼得差点儿“嗷”了一声,却听罗斐紧张至极地说:“你一定要看紧我!”
“看紧你什么?”马丰一时没领会过来,他在想这里面是否有一丝甜意。
可罗斐脸上一脸严肃,侧过脸来瞪视着他:“一会儿我们真的在那里看见人的话,你一定要管住我,让我不要大叫着跳起来指着他说‘你是假的,你是假的!”’
马丰有些失望,可失望中还是被她逗乐了。认识罗斐这么久,他还是头次感到,这个他从小就认识的女人竟然真的还是个女人。
可接下来让他们惊诧的却是:西红柿。
只听罗斐惊叫了一声:“西红柿!”
这时,他们距离那户人家已不过百数十步。最先映入眼的是遥遥的绿色中那一点点红,竟然是一颗颗西红柿。有人在沙漠里种西红柿!
叫过之后,罗斐也感觉到不好意思。
她废然道:“完了,一会要看到了人,我就算不喊‘你是假的!’可能也会大叫着‘他有两只眼睛,他真的也长了两只眼睛耶!’”
她陷入了苦笑里,却全没注意到马丰眼中那不期滑过的柔情。
马丰的心里,却在呼喊着两个字:女人!
他忽然觉得,哪怕这里如此荒凉,可对于他来说,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伊甸园。那远远的西红柿不是别的,就是一颗颗智慧果,连罗斐这么“爷们儿”的女人用眼睛摄入后,都猛地女人化起来。
然后他猛地觉得脸上发烧。是因为,那感情——那以前由衷地从小相识、相濡以沫、彼此坦荡的感情,在经历过这伊甸园、智慧果后,突然生出了羞愧之心吧?
他猛然理解亚当为什么会急着寻找树叶遮盖的心情。
那里竟有一个小院儿。
而且里面像还种着实验田。
不止西红柿,还有豆角、甘蓝、土豆、芹菜……
每样菜的旁边都有小牌子标注着实验标号与栽培资料。
这让马丰与罗斐两人惊诧不已。
可更让人惊诧的还在后面——豆角架子那浓密的叶子后面突然冒出了一张人脸,那人脸也惊骇地望着他们,仿佛惊奇这里居然还有人来。
马丰还没回过神,就听罗斐大叫了一声:“你是假的!”
她竟然真的叫了出来。
然后,让马丰担心的是:她可能会被吓昏过去!
其实看到那张人脸时,马丰的心里也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一张人脸。那脸说不上好看还是难看,却像把好多好莱坞硬派男星与柔情小生的脸剁碎了,胡乱搅和了拼凑在一起。
那不是人,那是复制、粘贴,且依着不靠谱的工具,连糨糊都没擦干净的一张拼图脸。
如果不是罗斐那一声惊叫,他觉得自己可能都会被吓着。
可现在他没心思感受自己的恐惧了。他急忙抱住罗斐,不让她摔倒。
却见那张脸露出来后,那个人的整个身子也从豆角架后面露了出来。晒得泛白的亚麻色头发,田野工作服,而以那人脸上那些胡乱堆砌的元素来看,该是个白种人的长相。
只见那人一脸惊诧,大概五六十岁的年纪,不修边幅的科学家风度。
他紧张的程度不比马、罗二人来得差,这表现在他不停地在裤子上搓着手,好半天,他才伸出一只手,欢迎着:“我是史蒂夫·耶伦博士,你们两位是……”
哪怕他脸长得那么惊悚,可举止却有学院派的派头。
马丰勉强按捺下心里的惊疑,伸手相握强笑着:“我是马博士,搞IT的,英文名就叫我豪斯好了,这位是罗女士,她是个记者。”
那个怪人愣愣地看着他们,忽然开心地大叫起来:“记者?终于有人关心我完成的研究成果了?他们把我丢在这儿研究,已整整十多年了,我还以为他们已经彻彻底底地忘掉了我呢!”
马丰与罗斐没想到史蒂夫对他两人的热情会如此巨大。
他简直像一个人来疯的孩子,完全语无伦次了。
罗斐被他那颠三倒四的英文搞得云里雾里。她平时自诩英文要比马丰好,到现在才发现,这些科学家们相互交流的语言是自己这样的一个女人永远不能懂的。
就在她还云里雾里时,马丰已搞明白了,那人原来是个以色列入,母语是德语,曾在拉夫尔大学任过教职,以及在《自然》杂志上发表过三篇论文,论文都是以何为主题。
然后他们的嘴就被塞满了。
那是因为那位科学家已迫不及待地端来种种蔬果,一样样地强求着他们品尝。
这儿西红柿的味道虽有点儿怪——太酸了,却让罗斐心里惊诧:这个世界里竟然还有酸这样的味觉?
“你来这里多久了?”她掩饰着自己的好奇问道。
那科学家扳着指头算了起来,终于给出了具体的数字:“十年九个月零七天。”
让罗斐更感兴趣的当然是:“你怎么来这的?为什么?经过什么途径?是什么人介绍来的?为什么要在沙漠里种蔬菜?”
其实她想知道的是:这个长了一张怪脸的史蒂夫,真的曾经……是个人吗?
史蒂夫脸上的笑容猛地暗淡了下去。他默默地掏出了个陈旧的皮夹,打开夹子,里面有一张照片。然后,只听他轻轻地叹着气:“女人……这是我妻子……她离开我了。
“然后,我受到了浮氏创投的邀请。你知道,我的研究‘关于沙漠生态与蔬果种植的无水化可行性’一直受到所有研究机构的轻视。可能就是为了这个,安妮才会离开我。没想到终于有人重视我了,还答应提供我所有的研究条件,我就应约坐着飞机来了。”
“飞机?”罗斐疑惑道。
“没错,飞机。好长的旅途啊,真是一次疲惫的旅行。如果不是想到会到达拉伊尔沙漠的核心,如果不是因为我完成突破对当地赤贫的居民会有巨大的意义,我只怕都会改变念头了。但时差搅得我实在太累了,我直接在飞机上睡着了。可能睡得太沉,醒过来时,人就已经在这儿了。好在,他们没有违诺,这儿提供给了我所有的研究条件。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成果会出得这么快,十年,仅十年,我就完成了无水化栽培……我当初设想的计划本来要三十年呢!所以我根本没想到你们记者会这么早赶来。”
马丰与罗斐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被绑架的学者。
他一定是个单纯到有点傻,对专业之外的一切都几乎不关心的学者。
罗斐终于敢正视他的脸了,她一边跟他谈着话,一边做着自己的猜想,偶尔还不顾礼貌地用中文跟马丰交流着……
她明白为什么这史蒂夫老头儿会长着一张这么奇怪的脸了。当年,把他输送入这个世界的冰丝可能还有着巨大的结构性缺陷。这个史蒂夫老头儿一直忙于研究,据他说,他几乎从来不照镜子,一直就记不大住自己的长相。来这儿以后,这儿更是根本没有镜子。
所以,传送错误造成的后果就是:自己与马斐,只能看到一张史蒂夫臆想中的自己的脸。而这张脸,不过是他凭记忆印象的胡乱拼合,把他心头有着模模糊糊记忆的明星脸部部件都构造在他自己也记不清的那张脸上了。
却听史蒂夫笑着:“真奇怪,为什么会扯上这个话题?咱们竟然会谈论起我的脸?是为了配合采访,我还需要拍照吗?我的脸可远没有那些西红柿好看。不过,说起来,倒有一件奇怪的事。这几年,偶尔我在仪器的反光中看见自己的脸,竟觉得自己越长越帅,有点儿明星相了。”
马丰与罗斐听着一愣。
可接着,他们不免相顾惨然——这是一个被绑架成了一个研究程序的学者,而他自己却全然不知。
他是一个试验品,他不止丢失了脸,一同丢失的,可能还有他那些其他的记忆与一个健全人类的思想。
而这一切的原因,可能只是为了让林孚老人搬入他为自己构建的永生世界时,有他喜欢口味的西红柿可以吃。
“兵马俑。”这三个字不自觉地从罗斐口中脱口而出。
马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罗斐没有解释——她只是猛然间想到了兵马俑,想到了两干多年前的那个始皇帝,他为了在自己死后,长享他生前拥有的一切,所构建的那巨大的帝陵与一个个陪葬坑与坑里那些俨然的仪仗。
历史就是这样:什么都会变,只有欲望不会。它构成了人类的基本行为逻辑。
她有些悲伤地望向眼前这个年老的科学家。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这新创的世界里,他不过像几百年前被贩卖的黑奴一样——除了不种棉花——是个学奴而已。
而如果林孚为了完成自己的永生——且必须是一种过得很舒服的永生——这种奢愿,竟可以把一个植物学教授当作一个学奴、一个园丁,拐贩过来。
那他为了自己的安全,是不是会同样带来一支军队呢?
刚想到这儿,她只听到屋外面隆隆地传来了一声轰鸣。
桌子上的蔬果都被震得颤动了。
可那是——大炮的鸣响!
罗斐被震得一惊,把眼看向马丰。只见马丰同样也是震惊的神情。
却见史蒂夫在那里搓着手、苦着脸,用一脸不解的神情说道:“又开始了!真不好意思,我这里靠近浮城,我也不知道它怎么突然就建立起来的。又是战争!为什么人类无论怎么进步,都如此愚蠢地摆脱不了战争?”
当那座巨大的、坚实的、无比生硬的“城”出现在罗斐与马丰眼前时,他们两个人一时都无语愕然。
——他们是顺着炮火的声音赶来这里的。
这里,距离史蒂夫的试验田并不远。统共十来里路,可在沙上行走,使两个人赶得气喘吁吁。
他们翻过最后一座沙丘,再登上一座更高的沙丘后,那座城池就铮然耸立在他们眼前了。
“浮城”。罗斐耳中掠过史蒂夫刚说起过的称谓。
原来这就是浮城!
那座浮城以钢铁为筋,以巨石蒙皮,砌起来像一座虚幻的城市。
在此前,甚至连电影里,罗斐都没看到过这么让人震惊的军事要塞。
而更让她震惊的,是沙丘下,远远的那城池下面,正有一波波的……僵尸与肉鸡(罗斐不可思议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完全不顾生死地在向着那坚城猛冲!
城头的炮火轰鸣,曳出巨大的光影与声响,如此猛烈地向城下的来敌轰去。
城下面,冲在前面的那些僵尸一批批倒下,可为它们掩护的肉鸡……真的是一只只肉鸡的形象,扭着身子,扑闪着翅膀,越来越近地靠近城脚。
城头炮火固然猛烈,可攻城的僵尸与肉鸡们仿佛无穷无尽。
罗斐这一生都没想过会遇见这么荒诞的事。
可哪怕荒诞,但这就是——
一场战争!
罗斐已顾不上说话,她拿眼望着马丰,想要他给她解答。
马丰明白她的意思,指点着那城说:“没想到,在‘大弈’中这些竟都完成了这么精细的可视化!这就是浮氏与刑天的战争!刑天要我们来,就是看这个的!你看到了吗,那城就是浮氏在‘大弈’中,为了保护自己的珍贵资源,所建立起来的防毒、抗攻击程序的可视化,说白了,它们就是杀毒软件与防火墙!那城是防火墙,炮火就是杀软!
“而刑天,跟他们打起了一场几乎是无尽头的消耗战!我的天!他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该是用木马劫持了多少现实世界中的电脑——你该知道,现实世界中有个词叫做‘僵尸网络’,还有,被劫持的电脑我们笼统称之为肉鸡的。
“真不敢相信,他们已经这样打了多久?浮氏又动员了多少程序员、杀毒专家与黑客们的力量。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发动这么大规模的攻击!这简直就是:一个人与一个帝国的战争!”
他的话忽然被打断,因为空中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巨吼!
罗斐猛然抬头。
四周无尽的黄沙上,耸立着一座雄城。而那雄伟的城顶上,浮在那无数曳着光尾的炮火上方,是蓝得看不到一丝云彩的天。
……而在那天上,这时,正有一头巨大的翼龙飞过。
龙!
——这里竟然有龙。
不仅有龙,还有驭龙者。
只见那骊龙身上,有个小小的黑影。
——那是个人!
那人手中正举着一面巨大的旗。
那旗在千米高空,猎猎抖动。
——刑、天!
罗斐听到自己心头呼喝了起来。
——那一定是刑天!
不知怎么,她仿佛看到那巨龙身上的少年冲自己笑了笑。
他脸上有一种即伤惨又不顾一切的表情。
可他在笑。
一个声音猛地在罗斐心头回响:“不管了!老子掀了!老子他妈的都掀了!”
她只觉得自己心头的闸门像突然被打破了,一种感情的巨流喷涌出来,直要奔出她整个胸腔,冲入这干燥的沙漠里,冲入这创世般的史诗里,冲入这蛮荒的世界里……
巨龙之下,正有无数僵尸和无尽的肉鸡,它们荒唐的、不可思议的,以一种笨拙至极,却又豪荡至极的姿态,又如此堂皇,如此壮烈地向那座城池拥过去,淹没过去。
这时,她突然又听到一声那巨龙的戾叫。
那龙鸣声中,她听到了一个少年在高喊:
“来吧,这是我的决战!
“我不会害怕你们这些卑劣的人类!”
伴着那声音,映入她眼帘的,是那面大旗在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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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预告】
进入虚拟世界的罗斐和马丰会看到刑天掀翻浮城吗?还有多少不可思议的江湖场景会展现在他们面前呢?冷兵器时代已过,如今的江湖就在大奕中、在人心中,且看倔强瘦弱的少年挥戈一战,而被欲望吞噬的强权者又会如何拔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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